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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何寒秀
編輯 / 斯問

165年歷史的牛仔褲鼻祖李維斯近期正在謀劃重新上市，目標籌集6億美元，并在今年重回紐交所。對消費者來說，這只是一場經(jīng)典的推倒重來；而對有著世界牛仔工廠之稱的廣東省來說，或許也意味著新的春天。

畢竟世界上多一條李維斯，意味著廣東省新塘或大涌的某牛仔廠里，又多一筆訂單。

從廣東中山市西南出發(fā)，驅(qū)車半小時，就能看到大涌鎮(zhèn)的鎮(zhèn)招。往前開，映入眼簾的紅色應接不暇——這是紅木家具生產(chǎn)基地，這里的家具價格動輒上萬，來找貨源的人絡(luò)繹不絕。

再往前走，延綿的紅色消失，像倒了一桶褪色劑一樣突兀。從這一段開始，就是牛仔廠的世界了。出租車司機會告訴你，現(xiàn)在中山最有人氣的地方就是大涌。

在中國，大概沒有一個地方像這里一樣，處處充滿新和舊、傳統(tǒng)與創(chuàng)新的并列。在劇烈的對照里，國外那些新潮的輪廓、線條，刺激的場景和變化，會最先進到這里，然后快速地體現(xiàn)在一條條牛仔褲上。

80年代，廣東流傳一句話：世界牛仔看新塘。而今，這句話或許已經(jīng)變成了：世界牛仔看大涌。

過去，全球每銷售三條牛仔褲，就有一條來自新塘。但隨著新塘洗水廠的關(guān)停，這一全球牛仔褲的制造中心快速遷移至大涌。

正是上午10點，大涌街道上看不到人。滿大街的招工告示，在暖風中微闔著頁腳。湘菜館的店員懶洋洋地玩著手機，老板也只是偶爾打眼望一下窗外。到了晚上，整個世界反轉(zhuǎn)，數(shù)量龐大的牛仔廠工人，供養(yǎng)著大涌鎮(zhèn)上繁華的各類“辣菜館”。而星羅棋布的工廠，則見證著這里無數(shù)的淘金傳奇。

沒人能統(tǒng)計大涌有多少牛仔廠，這些工廠如同被嚼碎的鉆石，鑲嵌在每一棟樓的每一個樓層。還有不少牛仔加工制衣廠無牌無照，藏匿于大街小巷的居民樓中，密集到無法統(tǒng)計。

中國人均擁有4條，牛仔褲已死？

在大涌，人們對牛仔抱有一種極為特殊的感情，除了牛仔褲，很少能看到其他褲子。不同膚色、男女老少、工人老板，出門穿牛仔褲是他們一致的選擇。

沒人能準確說出，這種潛意識是怎么養(yǎng)成的，就如同沒法證明牛仔褲是什么時候在中國火起來的。唯一能解釋通的，牛仔服裝是一種跨越種族、年齡、性別、地域、文化的全球性服裝。

1979年上海電視臺播出了第一條牛仔褲廣告，當時播音員大聲念著的，還是“牛子褲”。

80年代，香港牛仔褲品牌“萍果”進京，一條褲子100多塊，相當于工人兩個月工資，買不起它的人就用勞動布自己做。賈樟柯的《站臺》，主人公要母親照著親戚帶來的牛仔褲樣式，把普通褲子改成喇叭褲形狀，沒有牛仔布料，有個輪廓也是不錯的。

淺藍是和傳統(tǒng)黑白灰、軍綠色完全不一樣的“妖艷賤貨”，緊緊包裹身體曲線的牛仔褲，讓人們清楚地看到屁股是兩瓣的，大腿是結(jié)實渾圓的。

褲管緊繃、褲腿喇叭開口、長到拖地的中國一代牛仔褲，是小資的典型代表。

改革開放激起的“開放”浪潮，讓牛仔褲在春風里恣意生長。而廣東成為世界牛仔生產(chǎn)工廠，是在80年代末，一條一條的Polo、CK、MUDD、李維斯，印著各自的吊牌銷往全球。新塘、沙溪、大涌的牛仔廠遍地開花，大街上跑的走的，身上總會捎一捆最新樣式的牛仔褲，然后回到自己的城市，他們是時尚的引領(lǐng)者，是時代的掘金者。

這種輝煌持續(xù)了幾十年，在人均擁有4條，剛超過全球消費者人均7條一半的節(jié)點卡了殼，2011至2017年，全國牛仔服裝產(chǎn)量增速僅為5%，連在牛仔褲的發(fā)源地美國，也賣不動了。一家牛仔布廠的老板老劉說，就算現(xiàn)在中國的牛仔工廠都停工，牛仔褲現(xiàn)有的庫存，也夠中國消費者買上半年。

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愿被有著固定線條的牛仔褲所束縛，轉(zhuǎn)而選擇更為舒適的休閑褲和運動褲。

這種困境，旁人看不出來，牛仔廠的老板心里最清楚。

月薪上萬招工難

春節(jié)后是牛仔褲訂單旺季，但遲遲未到的工人們讓老板們心急如焚。大涌的大街小巷，但凡有人經(jīng)過的地方，都貼著各式各樣的招工信息。也有在工廠門口，直接支起帳篷招工的，注明待遇好，出糧準，還有補助。

計件工人們的月工資達到1萬多元，可現(xiàn)場依然冷落，招工的人無聊地打起瞌睡來。

這跟聯(lián)亨制衣廠老板廖明亮（化名）20年多前的情況相差甚遠。

1997年，初中畢業(yè)的廖明亮剛到中山大涌，想要找一份牛仔廠的工作十分不易。

“當時大涌只有三四十家牛仔廠，廠里喜歡招女工不愿意招男工。進了廠也不是鐵飯碗，工人必須勤力干，否則老板說開除就開除。現(xiàn)在嘛，是個人都行?！?/span>

工人和老板的地位掉了個兒。

趙夢海（化名）的工廠規(guī)模中等，有24個長期工人。眼看2月過去3月到了，還有三四個沒有上工。

“說要等孩子開學了再過來?！惫と藗兊倪@種要求，趙夢海無法拒絕。一方面出于人情，另一方面是對招工難的一種妥協(xié)。對于節(jié)后返工的工人，他還親自駕車去火車站和大巴站迎接。

這種情況還不是最糟的。“前年年前沒有做好招工準備，原本13個組的工人，年后開工回來的不到6組?！睆V州邀請函服飾的施瑩瑩無奈地表示。今年，老板給每一個按時返工的工人500-1000的獎勵，同時報銷來回車費，才順利過渡。

到大涌打工的工人，來自湖北、湖南、云南、四川和廣西，家鄉(xiāng)快速的發(fā)展讓一些人選擇待在了家里。另外的部分工人，在廠里賺夠了錢之后，開始另謀生計，或者成為眾多牛仔廠的創(chuàng)業(yè)者之一。

做一個月玩一個月的工人們

“回來（年后）先看各家的計件價格，有的3塊（每件），有的3.5塊（每件），我就選高的，一天做100多件，差50塊錢一天，一個月下來就是1500。”四川人李立笑著說。他的妻子劉佳佳想得更多一點，“每一件的錢少一點也沒關(guān)系，還要找個貨多的，做兩三個月就放假的，也不干。”

挑剔的工人們會綜合考量工廠計件單價和貨量。“工人是不太講人情的，哪里活多、簡單、錢多就流到哪個廠里去了?！笔┈摤摂偭藬偸钟行o奈。

線下生意萎縮，接慣線下檔口生意的工廠也跟著沒落下去。對于沒銷路的工廠，工人們意興闌珊。做一個月，玩一個月，一年到頭賺不到錢。

迪高制衣廠最輝煌的時候，有200多個工人。這兩年，工人數(shù)量幾近腰斬，僅剩100多。

活好做，就要有爆款。一個款能吃上幾個月。工人熟門熟路，容易出產(chǎn)量，賺得多還輕松。但是能完全滿足那些熟練工們挑剔眼光的工廠不多了。

身量不足1米6的廖明亮是湖南人，一件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的裝束，讓人很難聯(lián)想到他是一家200多人牛仔大廠的老板。

“我就告訴他們（工人），明天早上加一個小組，然后把機器放在門口，讓他們?nèi)フ矣H戚朋友過來。第二天早上，新來的工人自己就把機器搬進去了，站在位子上開工。有時候只要10個，來了11個，搶著干活?！?/span>

廖明亮的底氣來自他的訂單，去年6月，他剛剛開了一個新廠，專供阿里1688的貨，他說工人不愁沒活干，每年的淡季就是他最好招人的時候。

過去，一些依靠為大品牌代工的工廠，在品牌銷量萎縮的情況下，生存環(huán)境急轉(zhuǎn)直下?！澳沁吺区櫺菭柨说拇S，現(xiàn)在鴻星爾克不行了，代工廠就先倒了。”

為了擺脫品牌對于工廠生存發(fā)展的制約，廖明亮注冊了1688。品牌商擔心他不再供貨，他只能另外再開了一個廠。原廠還供品牌的貨，新廠專供1688的貨。

一年下來，效果不錯。他既做一件代發(fā)，也做一兩百件的小訂單。慢慢養(yǎng)著客戶，網(wǎng)上訂單多起來，還有幾個爆款，連著賣了好幾年，經(jīng)久未衰。

艱難的電商轉(zhuǎn)型

廖明亮告訴我，現(xiàn)在大涌的牛仔廠分成兩派，一個線下派，一個電商派。有些有品牌的大廠只接檔口的單子，一條牛仔褲賺上五塊六塊，低于這個利潤的不愿意做。電商的單子，利潤薄，一條褲子賺一塊錢，很多人不愿意接。

走訪之下，一些商家依舊能靠老客來維系營生，也有人不愿脫下已經(jīng)破敗的褲子，支撐這份信念的，或許是習慣、情懷?！翱钍缴细母锘y、線條，明年又能賣?！迸Ｗ醒澮阉?？未必，但做生意的方式確實變了。

迪高制衣廠的老板是溫州人，為了做電商，特意把留學海外的兒子俞成龍喊回來，負責網(wǎng)店運營。廣州邀請函服飾的老板施俊杰，也把麗水的表妹施瑩瑩叫過來做電商運營。

在大涌的各類掛牌的培訓“學?！敝校娔X、淘寶是最熱門的培訓之一。

做電商，講究的是柔性供應。趙夢海就曾算過一筆賬，如果要做200件的單，要開9個人的流水線，賺頭不大。如果是100件的單，人還是那么些人，買賣就虧本了。

迪高制衣廠的1688訂單，從去年的200件標準上升到了300件，“200件根本不賺錢，算上物流可能還虧了。300件是底線了。做完這些單子還要看返單量?！?/span>

廖明亮不這么想，“我有兩個優(yōu)勢，跟我一樣的大廠比起來，我性價比高，同一款褲子，我比他們低一兩塊；跟小廠比，我出貨量穩(wěn)定。網(wǎng)店就看中這些。我不怕比價，越比越有優(yōu)勢。很多廠做不起來，就因為他們還沒有改變這種觀念?！?/span>

除了這些，給網(wǎng)店供貨還有其他的風險。“有些網(wǎng)紅店，拿了貨，標價很高。消費者拿到貨覺得不值那么多錢，這些代發(fā)出去的貨就都變成我們的庫存?！倍@些庫存，對現(xiàn)金流不足的工廠來說，是致命打擊。

對于廖明亮來說，現(xiàn)在不是客戶選擇他，他也挑選客戶?！澳切└犊罴皶r的客戶就留下來，付款不及時的客戶的單子就不接了?！?/span>

削薄利潤打通銷路的希望在于客戶返單，牛仔廠的老板們，比誰都希望客戶的網(wǎng)店能賣得好。

流行不死和消失的技藝

一年高過一年的人工成本，加上環(huán)境等原因，讓廖明亮們有了回家發(fā)展的念頭。

“今年過年回家，我真不想再出來。我家門前就是山，空氣也好，我看中了家門口的一塊空地，蓋個生產(chǎn)車間。加上家里的用工成本，那我的優(yōu)勢才明顯呢?！?/span>

網(wǎng)店起來后，廖明亮想不好到底是擴大工廠規(guī)模，還是繼續(xù)維持現(xiàn)在的體量，做點小生意好。這個80后的老板，去年原本打算要離開行業(yè)干點兒別的。

牛仔廠里揚起的灰塵塞滿了呼吸道，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咳嗽的毛病。加上堅持親力親為的控制成本，已讓廖明亮有些疲憊。

“去年要是停了就停了，現(xiàn)在喊停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?！绷蚊髁辽眢w往后一仰，自信背后亦有難色。

連著牛仔褲的另一端，品牌們卻在不遺余力的挽回年輕人的視線。木村拓哉和竇靖童拍攝了最新的廣告片，李維斯牛仔褲用撩人的方式引領(lǐng)時尚，影響人們的情緒。

流行依然不變，只是廠里的年輕人更愿意刷抖音、快手，然后在寂寞的晚上逛街吃飯。哪個明星穿了自己做的牛仔褲并不在乎，他們更關(guān)心干得開不開心以及自己的收成。

如今在大涌做牛仔廠的老板們，大都已經(jīng)不是中山本地人，他們有些來自廣西，有些來自湖南、浙江溫州。

初代真正接觸生產(chǎn)的牛仔技術(shù)工人們，已經(jīng)沒有后繼者。

大涌牛仔褲工人們的年齡很多都在35-50歲之間。“工人們都是有家室有孩子的，年輕人在這鎮(zhèn)上待不住，有孩子沒辦法就死心塌地干這行，有些都是老師傅了。但是等這一批老師傅干不動了，就更加沒人干了?！?/span>

繼承了牛仔褲廠的廠二代們，也已經(jīng)不再接觸生產(chǎn)環(huán)節(jié)?！拔邑撠熾娚?，生產(chǎn)那一塊我不了解?！比绻銌柪^承者們，大概會得到這樣的答案。

“工人越來越少了，現(xiàn)在很多工廠也開始在研究機器生產(chǎn)。雖然還在試驗，但是這一輩的工人們不再生產(chǎn)的時候，牛仔褲技術(shù)就斷代了。”

由技術(shù)工人們打下的牛仔江山，過幾年不知道會落在誰的手中。